七年后,我終于“港漂”上岸
時間:2023-08-30 11:06:30
來香港以前,鼻炎常年困擾梁茉。今年是她在港的第六年,她只要繼續留下工作生活一年,就能正式成為香港人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她出生在河南一座三線小城, 2017年從當地一所師范大學畢業后,來到香港浸會大學攻讀碩士。香港碩士學制一般只有一年,學費約十萬元,加上學校世界排名靠前,國內認可度高,和內地文化差異相對小。和她一樣,許多內地學生都把香港看作留學的“高性價比”之選。
梁茉還記得,初到香港,飛馳而過的車輛經過身邊,帶起一陣風也不見揚塵。“空氣不一樣,鼻炎也不再犯了。”只這一個微小的理由,她決定留下試試。
畢業后,根據政策,留學生們會獲得一年過渡簽證找工作。接下來,如果能在香港持續工作生活七年,他們就能夠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身份。
和梁茉類似,許多內地年輕人們來到香港,在這片土地上留下日復一日生活的足跡。他們共同的身份是:“新香港人”。
事實上,隨著疫情后香港進一步放寬各項人才計劃申請條件,香港新移民數量迎來大幅增長。8月15日公布的最新人口數據顯示,香港停止了總人口連續三年下跌的情況,與去年同期相比增加超過15萬人,總人口數字約750萬人。
放寬的人才政策包括取消對“優才計劃”申請總人數的限制,推出“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”,吸引高收入、高學歷人群來港;今年7月,港府計劃再次拓展吸引人才的規模,符合人才政策的院校名單不再局限于世界排名前100位高校。
不過,據媒體報道,雖然越來越多符合人才計劃的年輕人已經獲批長期簽證,但他們依然對于是否留港生活處于觀望態度。
鳳凰網采訪多位在香港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年輕“港漂”,還原他們的生活與留港選擇的心理過程,試圖為更多人提供參考。
職場不卷,也不問結婚和生小孩
梁茉覺得,與現今港府引導的“八大中心”建設需要多個行業人才的方向有所不同,多年前,在香港要找到一份和自己專業“對口”的工作并不容易。
當時她就讀的環境專業,是在生物學大類下——一直以來,因為就業情況不好、工作環境辛苦等,生物學被稱為“四大天坑之首”。她畢業的2018年,許多同專業的畢業生因找不到對口工作、無法承擔生活成本,紛紛回到內地,留下的同學有做金融的,做物流的,幾乎沒有一個在做專業對口的工作。
“當時為什么很多人畢業后留在這里賣保險,就是因為沒得選。相對來說,保險公司招聘的人數會多一些,對新人的包容度也高一些。”從香港城市大學讀完碩士后留港五年的鄭雨說道。
《經濟導報》曾提到,根據政府統計處的數據顯示,2021年9月的月薪平均為1.96萬港元,其中60%以上的人月薪超過2萬港元。鄭雨曾經有一位在媒體工作的朋友,每月薪資約1.5萬港元,比普通售貨員高不了多少,后來這位媒體從業者轉行去了金融業。
雖然當時找工作不易,但不少受訪年輕人告訴鳳凰網,沒有在香港職場內體驗到“內卷”的情況。
“從能力、學歷、背景上,我都不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,但在香港,我也有機會進入到本地一些大公司。面試的時候不會問太多年齡問題,不會問有沒有考慮結婚、生小孩。”留港五年的鄭雨說。
從一開始,鄭雨就沒有指望找到“對口”工作。她在一家外貿公司做助理,主要是幫助歐洲客戶下訂單,準備出口報關文件,跟進物流進度等等。干了一年多,她順利跳槽去了一家規模幾千人的本地大公司,做起了HR工作,一做就是三年。
在這之前,她沒有任何人力資源的學歷背景或工作經驗,這段經歷讓她感慨,盡管當時可選的行業不如內地多,但香港職場的“內卷”程度遠遠不如內地,“這么大規模的公司,愿意給我這樣的‘小白’的機會。”
剛開始做HR時,鄭雨主要負責計算薪酬、福利,每天和數字打交道,這需要非常熟悉香港的勞工法。最低薪資是多少,工傷保險如何處理, 稅務怎么上報給稅局,每天接受著“爆炸”的信息量,回家累得倒頭就睡。即便如此,她從來沒有在節假日加過班。有一段日子,受公司人事變動影響,離職同事較多,她常常在工作日下班后加班,但公司嚴格按照每小時60港元計算加班補貼,每個月她會多出幾千港元的收入,“心理上是能平衡的”。
在內地讀本科時,她馬不停蹄地連軸轉實習,并不是因為勤奮,而是周圍人都是這樣,如果自己不做,就會陷入“找不到工作”的焦慮中。在香港,她似乎找到了更為舒適的工作節奏。
之后,鄭雨跳了槽,仍然做HR,工作內容開始涉及招聘。每天大規模的招聘,參加勞工處不同地區的招聘會,讓她逐漸了解香港勞動市場。像麥當勞這樣的大型連鎖企業,會聘請許多所謂“白卡人士”,也就是存在一些智力或精神障礙,但不影響正常社會融入,或不具備社會危險性的人士來工作。
鄭雨說,由于本地人才流失、出生率降低,現在香港本地的服務業,例如零售、餐飲、建筑等人員,以及高端行業如醫護、律師等都大量短缺。她所在的公司,像基礎文員或零售工作,只要是一份全職工作,收入基本都是1.4萬港元起步,稍微辛苦些的倉務員,工資已經加到了1.8萬港元一個月。
在招聘市場上,很多接近60歲的中老年人仍然在工作,他們享有選擇權,能輕易手握幾個offer,會對HR說:“我已經有offer了”,或者“我想找一份離家更近的工作”。
“現在人很難招。”鄭雨說,但另一方面,這也反映出在香港職場上,“年齡”不會成為太大的影響因素。
鄭雨的公司常常在政府勞工處上刊登一些職位空缺,比如前線零售門市的銷售崗、倉務員等等。她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內地不同城市的大量電話問:“我現在人在內地,我可以申請你們的職位嗎?”
鄭雨總是回復,公司沒辦法幫忙申請到簽證,而且需要至少有基礎的粵語水平。不過,隨著政府開始著手開放外勞計劃,她判斷,未來香港的就業市場上內地人會越來越多。
“從生活、教育各方面,香港的吸引力是遠遠超過其他地方的。”駱勇是香港優才及專才協會的主要發起人,也是協會會長,他告訴鳳凰網,年輕人才、高端人才仍處于觀望姿態的原因或與香港產業發展的局限性有關。
“很多高端人才,在香港找不到對應產業。”他認為,灣區有很多產業發展得成熟、配套完善,如果和內地配套,香港就能充分調動和發揮人才的建設作用,“我認為這是未來很重要的一個方向。”
學粵語,香港社會的“入場券”
在香港,粵語是融入社會的入場券。
梁茉讀碩士時,班里70來個同學,只有10個是香港本地人,其余大部分來自內地,同學們之間可以用普通話無障礙交流,而老師上課通常講英語。畢業后,她在補習機構工作,周圍的同事、老板都是內地人,上課也用普通話教學。梁茉本身是個不熱衷社交的人,圈子里幾乎都是內地朋友,一直待在普通話的“舒適圈”里。
2021年,受疫情影響,補習機構學生流失了不少,梁茉不得不換了一份工作,去一家香港本地建筑公司工作。這時候,她才發現,這個崗位需要用粵語和大量香港本地人接觸,一方面要在工地上給工人們做培訓,告訴他們一些環保事項,另一方面要在辦公室里寫各種各樣的文件,給甲方做報告、開會。
而她一點粵語都不會,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始學習。
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梁茉男朋友身上。畢業后,他進入了一家中資企業做物流采購。當時部門負責人曾經評價他:“小伙子什么都好,就是不會講粵語。”因為不會講粵語,男友上班很吃力,接觸的工友中有很多甚至不會打字,經常給他發一段語音,還帶著各種各樣的口音。
兩人下決心開始學習粵語。起初,梁茉一看到別人張嘴就開始緊張,不僅要擔心對方說的時候聽不懂,還要擔心自己的回答對方聽不懂,腦袋里還要瘋狂運轉,在兩種語言里來回切換。
“有時候我說一句,他沒明白,我就不敢再用粵語說第二遍。心里在想,究竟是我說得不對,還是我的聲音太小,他沒有聽出來?然后我會用普通話說一遍,有時候他聽懂了,會糾正一下我的讀音。實在交流不上來就寫字,還好中文都是能看懂的。”
半年時間,梁茉才基本適應日常交流。
鄭雨和梁茉的經歷極為相似。她們一樣從內地人幾乎占80%以上的研究生班級畢業,常常看不懂街上的霓虹字或餐廳里的餐牌。找工作時才突然“當頭棒喝”,發現不會說粵語,在香港本土社會里幾乎寸步難行。
“如果不會粵語的話,想要融入任何一間本地人占多數的公司都是非常難的。”鄭雨說,當時不光整個部門只有她一個內地人,就連整間公司幾千人,也都只有兩三個內地人,“真的不用指望有人能跟你用普通話交流了。”
她那時在YouTube上關注了很多本地人,經常看他們的視頻,習慣粵語使用的生活場景。出去購物的時候,她抓住一切機會跟店員講粵語。剛開始內心很尷尬,一個句子里會有好多字念錯,但她硬著頭皮照講。幾次之后,她發現店員們的表情很平常,并不覺得有任何怪異。就這樣每天跟同事、朋友、陌生人練習,到了畢業快兩年的時候,鄭雨基本上能完整說出所有句子了。
香港的第一道門檻:“太貴了”
2017年8月,梁茉從老家河南坐了七個小時高鐵到深圳,接著從深圳入境香港。
那是一個臺風天的下午,正值“8號風球”過境,下著暴雨,香港的小巴車停運。她拖著行李箱,好不容易打到一輛的士來到租住地。這是一棟位于九龍廣播道的老舊洋樓,這片區域被人稱作“廣播道的貧民窟”。
合租屋總面積只有16平米,屋勉強能擠下4人。踏進門,是一條過道,兩邊擺放著兩個床位,其中一個床位貼著陽臺飄窗。往里走一些,兩側各有一間臥室,全都是單人床。過道走到底是洗手間,緊挨著洗手間門的是一間小廚房。過道和兩個臥室都有冷氣機。不過,房子太老舊了,各處都能見到漏水,冷氣機和其他設施一樣,用起來不太順暢。
和梁茉一起同住的,是三個留學生,每人在各自的4平米個人空間內,擁有一個儲物箱和一張寫字臺。房租平攤,折算成人民幣,每人每月負擔四千港元。為了公平,私人輪換著住臥室和過道。
因為工作需要,她又接連換了幾個不同的租住地點。現在,她在一所港島上的公立學校教書,住在九龍,每天早上要坐地鐵過海。
盡管生活漸漸穩定下來,但買房對于梁茉這樣的“港漂”來說,仍然遙不可及。
為了盡可能省錢,年輕“港漂”們鍛煉出不少生活技能。
鄭雨畢業后點外賣的次數只有10次左右。因為外送費很貴,即便餐飲店就在樓下,外賣運費15港元起步。她開始跑菜市場買菜、自己做飯。
除去偶爾加班晚了,公司報銷車費之外,她也很少搭乘出租車,因為“太貴了”。不到20分鐘的距離,就要收100多港元。有一次,她出門倒垃圾,沒有帶鑰匙,一陣風吹來把門關上了。她找來一位開鎖師傅,從樓下鋪面上樓,開鎖,不過幾分鐘,收費350港元。
香港的住房大多都有些年頭了,疏通下水管根據小區環境、所在樓層等階梯收費。房屋越老,樓層越高,收費就會越貴。
“疏通管道三兩下搞定了,但是收費七八百港元。任何涉及到人力的地方,都要三思而后行。”鄭雨說,在港獨自生活還讓她學會了下水管堵塞的疏通方法。為了節省成本,她嘗試過自己買“通渠水”倒進管道里,但效果有限。后來,她發現了一種細條形的工具,可以伸進管道深處,轉動手柄,就能吸出里面大團大團的頭發,和積存的各種阻塞物。
在一次又一次探索中,“港漂”們正在學習適應著這個“更高人工成本”的地方。
走上一條“未選擇的路”
留港六年,梁茉身上發生了一些改變。
去年9月,在經歷過培訓機構和建筑公司的工作之后,梁茉來到香港一所公立中學當老師,主要教初中生普通話,以及教非華語學生中文。
普通話是中學的必修課,課表上,每個班每六天有一節普通話課。初中總共三個年級十四個班,她要教十個班的普通話課,還有一個班的中文課,平均每天排上三、四節課。
學校的普通話考試評級只會在成績單上出現一下,不會影響到學生的升學、評優或其他任何指標。不過,即便是語數外這類主要科目,在這所位列Band1的中學里,很難能見到“做題家”。“他們不是像內地學生那樣按部就班的,老師讓做什么就做什么,沒有那么‘乖’。”梁茉說。
每天下午的七、八、九節課,學校經常組織一些活動,比如參觀故宮博物館、體驗3D打印、游泳比賽、跳繩比賽、辯論賽、書展,所有學生只要報名都能參加。如果跟課程沖突,他們就不用上課了,這也導致很多被占用的課程很難補回來。梁茉常常接到通知:“某某班某某學號某某姓名的學生會在某某時間段參加某某活動,如果他們沒有出現在課堂上,請你多多包涵。”
“學生們不會為課程做出讓步,他們覺得活動和上課是同等重要的。”此外,她還會收到各種各樣沒有在內地學校見過的請假理由:“今天我生日,我就不來上課了”,“我和爸爸媽媽要去旅游,這段時間請假”,等等。
從小生長在河南,經歷過“千軍萬馬過獨木橋”的高考競爭,一開始,梁茉對于這些情形感到匪夷所思。這些學生有自己的想法,更加自我。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?她開始思考這些問題。
“我從小是‘好學生’。上學的時候,老師說了什么,就好像圣旨一樣,我都會服從。對于老師來說這或許很好,因為老師很容易掌控課堂,能很好進行他的教學計劃。對于年紀還小的學生來說,這或許也不錯,他們沒有成熟的判斷力,老師會教會你怎樣是正確的。但是隨著成長的步伐加快,如果自我意識沒那么強的話,離開了學校,離開了別人的指示,你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嗎?你能看清自己的意愿嗎?好像就有點迷茫了。”
梁茉想起自己拿到學校老師崗位的offer時,身邊的朋友都對她說“恭喜你,終于拿到了自己的dream job”,她卻說“這不是我的dream job,這是我爸媽的dream job,是我家人希望我要做的事情”。實際上她真正喜歡做什么工作,好像連她自己也不知道。
有一段日子,家人對港漂的她說:“生活壓力那么大,要不回家考個公務員吧。”但梁茉感覺自己已經沒有退路。她想更勇敢地承擔著自己選擇留下的結果,即便前路滿是未知。
“就像那首詩里《未選擇的路》里寫的,你永遠會想象自己沒走過的那條路,會惦記,會向往,那是我不曾擁有過的另一種人生。”她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