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一退學之后,一個沒有“躺平”的銅川人都經歷了什么?
時間:2023-06-24 06:36:04
01
(資料圖片)
小時候,放了假,我會回到祖父母身邊待幾天。
祖父母住在塬上的村里,家里有三間廈子房,一間灶房,院墻上安著木板釘出的木門。每天飯時,祖父從地里回來吃飯,吃完飯他背著手出了門,我跟在后面,我祖母跟在我后面。樹蔭下拴著我們家的兩頭牛,祖父、祖母分別去解開牛韁繩。我祖父拉一頭牛,我祖母把另一頭牛的韁繩塞到我手里,示意我跟祖父去澇池飲牛。然后,祖母順便在樹旁的花椒樹上摘幾片花椒葉,說明天烙椒葉烙饃吃。
另一位老者和另一個少年已經拉著牛在澇池邊了,那個少年比我高半頭。
老者對我祖父喚一聲:“哥——”,祖父一點頭;老者撫娑一下我的腦門,我仰頭喚一聲:“五爺——”,五爺掏出一顆水果糖塞到我手里。我們把牛韁繩往牛犄角上一盤,牛兒們匯合一處,在澇池邊大量吮吸池水。我爺和五爺蹲在澇池畔上,燃著旱煙,吧嗒吧嗒抽起來。他們是親兄弟,五爺的“五”是家門戶族排名。
少年用指頭捅著我的腰,給我手里塞兩個小瓦片。我們飛快地跑到澇池的另一邊,掐住瓦片的邊緣,向澇池拋出弧線。瓦片在水面上跳躍著,蕩漾出一連串的漣漪,仿佛一圈又一圈的夢境。少年勾住我的脖子,我們在澇池旁的禾草上坐下來,我把五爺塞給我的水果糖咬成兩半,我們倆噙在嘴里咂甜氣息。
少年是我五爺的孫子、我的堂兄,名字叫海榮。我小時候嘴硬,一直沒有把我堂兄叫過哥,一直都是“海榮海榮”地叫,非常不地道。
村里有天然的洼地。雨水從屋檐淌到院子里,院子里的水從水眼流到水渠里,水渠里的水和彌漫村莊的雨水匯合,一起流至洼地,形成了眼前的村莊水生態系統——澇池。婦女會到澇池里洗衣物,我和海榮會拿著瓦片在澇池畔打水漂,至于我爺和五爺嘛,他們日復一日趕著牛羊到澇池邊,看它們飲水。一般來說,在旱塬上,村小了,有一個澇池;村大了,有兩個三個甚至多個澇池。我們的村莊里就有三個澇池。澇池邊長著梨樹、杜梨樹,開著迎春花、商陸花、曼陀羅花,類似于麥冬的禾草遍布澇池四周。澇池里也生長有魚和泥鰍,它們的來源被村里人歸結于玄學,認為是自然生成的。實際上,它們是蟾蜍、青蛙從別的水域帶來的魚卵孵化而成的。雨季里,澇池可能會滿,旱季里,澇池可能會干,它反反復復地存在著,以及被需要著。只能說這一種水生態,讓村莊里的生活更多元、特別豐富。
我跟海榮在澇池旁的草地上翻跟斗,打“馬車轱轆”——側手翻,拿罐頭瓶子舀蝌蚪……根據季節的不同,在秋季,我們可能還會爬到澇池北面的土城墻上,摘酸棗、折杜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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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塬四面都是溝。以前,村里人都住在溝里土崖上打出的窯洞里。八十年代以后,人們陸陸續續搬到了塬上。原先的窯,基本上都被當成了堆放雜物和自家飼養大型牲畜的地方。
待牛飲飽了,祖父們再次把牛拉住,順著澇池南面的一個斜坡下去,把牛拴到土崖下的窯洞里。五爺的窯洞在東邊,是兩孔磚箍窯;我們家的窯洞在西邊,是一孔土窯。順著土崖,一溜兒過去,還有我十爺(同樣是家門戶族排名)家的窯、禿子爺家的窯……祖父們要看守牲畜,自然而然,晚間守候在窯洞中,照舊使用著煤油燈,給牛喂草、拌料,等等。
祖父點燃煤油燈,在昏暗的燈光中摸索著,從窯頂的掛鉤上取下一個籃子,給我和海榮一人抓一把核桃吃。那核桃有歲月的味道,是長壽的果子。我們吃著核桃聽祖父給我們講古。祖父是舊社會生人,1922年生,他說著解放前他十三歲帶著九歲的我五爺給人熬長工的故事……故事聽完,我和海榮從牛窯里出來,我們要回到村里的廈子房去。月亮已上來了,冷幽幽的,夜空里彌漫了村里人燒炕帶來的煙氣,遠處一棵干枯的桐樹上貓頭鷹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。
這夜晚有些驚悚,我有些許顫栗。
堂兄海榮一把拉住我的手,攥了兩攥,定住我的心神,提攜我一步一步向村莊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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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我記得,祖父抓給我們的核桃油香油香的。
在我們的黃土塬上,路邊、山坡、谷底、地邊、溝畔……到處都生長著野生的核桃樹。核桃樹根深深扎向黃土地,樹干遒勁似蒼龍,它們枝葉繁茂、生命力旺盛,年復一年地生長、結果。中醫認為,核桃樹的果實是“長壽果”,油香油香的“長壽果”具有強身健腦的功效。
八九月份,核桃要熟了。人們拿了蛇皮袋子,到處找核桃打。無論何處的核桃樹,平常看著沒人管,但每一棵樹都有主兒,不打核桃看著沒人,只要一打很快會有管事的壯漢站出來。人家沒打自家的核桃,誰去打了,誰就是偷。偷核桃被壯漢抓住,要么會挨一頓拳頭掄,要么人家無原則的開出條件罰款——一個核桃一塊錢,你看你咋弄吧?僥幸沒被當場抓住的,也會被珍惜自家核桃的人報案報到派出所。派出所找上門來不會給你好果子吃,你可能要受銬子銬,還要受罰款。
人家已經已經打過果實的核桃樹,人們憑借自己敏捷的身手,在樹梢上、被葉子遮蓋的看不到的地方,清理一些剩余的核桃,那不是偷,那是個人的本事。本領高強的人,一天能清理個兩三袋子核桃。蛻了皮,曬干,賣些,自家吃些,自由自在。
在過往的歷史里,人們為了打核桃,演繹過許多許多的往事,每一樁事都刻在了村里上百年的老核桃樹的年輪里,成為人們永久的記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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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記得童年、少年時代的日子是漫長的,一個冬天要下很多次雪;一個禮拜天能走很多很多的路。也記得那個時候的時日是豐富的,一場白雨過后,彩虹架在溝畔,院子里跳躍數只蟾蜍,螻蛄們在不同的墻角發出“咕咕”的樂律;一個為修繕房屋臨時挖出的儲水池,大人們用池水和泥,孩子們泡在池水里談論擎天柱與威震天誰厲害,就連主婦,也要把未燃盡的木頭塞到池水里熄滅。長大之后,日子就快了,也單調起來了。快是快得像飛一樣,單調是單一的,單一到不知道都用日子干了些啥。
堂兄海榮初中畢業以后,到高中念了一個禮拜,說是念不進去,就不上學了。他到工地上干過小工,在渭南學過廚師。我上高中的時候,他在城郊開了個小飯館,我還去吃了他一盤炒面,沒給錢;我吃炒面的時候,他坐在邊上喝冰啤酒,沒咋說話。飯館開了時間沒多長,生意不咋樣,海榮收拾了攤子跑到新疆去了,據說是在一家川菜館子里給人炒菜。后來,關于他的消息就多元了,有時候人在北京,有時候在浙江呢,有時候又從江蘇南京給家里寫來信件。
這期間,我五爺和我爺分別離世了。我五爺去世得早,據說我五爺咽氣的那天,我爺在地上打滾,大哭著說他兄弟歿了,他的一只胳膊是沒有了。我爺也在兩千年后去世了。他們去世之后,家里就不養牛了,甚至整個村莊里,牛慢慢稀缺了。塬四面的窯洞都廢棄了,社會進步了,人們的需求迭代了,沒有人再有什么雜物需要存放其中。當沒有人對窯洞有需求的時候,有時候一場雨,甚至來一陣兒風,土窯洞們就轟然倒塌了。原來的村落聚集地成為一片荒蕪。荒蕪之處的土地性質屬于宅基地,產權歸村集體。
人們的腳步都差不多。后來,我也和堂兄一樣步入了社會,到外面尋事情干,并逐步過上了滬漂的日子。
一晃,十多年過去了。2011年,我回陜成家,再次見到了堂兄海榮。我發現,他結束了在外的漂泊,回到家鄉創業了。原來,海榮到南京打工的時候吃燒烤,發現南京燒烤行當對果木燒制的木炭情有獨鐘。那幾年,家鄉的蘋果樹品種更新迭代,到處都是人們挖出來當柴燒的喬化果木。海榮靈光閃現,他回到家鄉,把我五爺養牛的兩孔磚窯封起來,并做了技術化的處理,大量收購蘋果木,在磚窯里燒制果木木炭。
一車一車木炭通過高速公路運往南京。兩孔磚窯不夠用了,海榮跟村里簽訂了集體土地租賃協議,把原先廢棄的窯洞推平,在上面修建了簡易廠棚,購買了更科學的木炭加工機器,為南京方面供應木炭。
然而,燒制木炭的果木是有限的。當村里人把地里的果木挖完后,目光自然而然轉移到了地邊上生長了幾十年、上百年的老核桃樹上。生長在人們田地里、地邊、林地里的野生核桃樹越長越大,不僅占地方、遮蓋其他作物和植物的生長需要的陽光,而且打核桃很危險,常有人從樹上摔下——我認識的人里面有打核桃時不幸摔亡的;也有人摔斷脊椎,下半身失去知覺,至今坐在輪椅上。同時,野生核桃在市場上難有銷路了——人工培育的矮化核桃樹生出的核桃個大、皮薄,性價比更高。
野生核桃樹在村莊的發展進程中,和其他事物一樣,處于了要被迭代的位置。甚至,不得不迭代。
方大圓的人們把自己家的野生核桃樹砍伐后,拉到了我堂兄海榮的木炭廠。
村莊里的人們從小就打核桃、剜核桃、砸核桃、吃核桃,幾乎每一棵核桃樹都曾給予過人們“強身補腦”的營養,每一棵核桃樹的樹干里都回響著大家的祖父講出的故事。海榮極其驚訝,他反復摩挲粗大的核桃木,自己問自己:要把這么好的木頭燒成木炭嗎?
我成家時,家里照例要布置一番。我愛人從淘寶上買了一些家具回來,其中有兩件仿古家具——一張碳化木制成的茶桌,一個榆木做的博古架。這兩件家具被海榮看在眼里。據我母親說,等我成完家回滬后,海榮到家里去了幾次,給那兩件家具拍照,用尺子量長短高低……
時間不久,堂兄海榮辦起了自己的木器廠,專做核桃木家具。
04
核桃是長壽果,核桃樹生長在我們黃土塬上厚重的黃土地里,生發著“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”的文化內涵,用它制作出的家具,渾厚、莊嚴、有韻味,令人踏實。從仿制兩個淘寶來的器物開始做家具,已過去了十二年時間。如今,我的堂兄海榮和他的核桃木家具,已經成為我們當地知名的工匠木作“名片”。
原先,海榮是舍不得把那些粗大的核桃木燒成木炭,趕鴨子上架,硬著頭皮自己琢磨著解板、烘干……做成簡易的家具。后來,他邊干邊學,知道核桃木是明清家具里一種非常優良、名貴的木材,于是,他擴展了場地、建起了標準化的工業廠房,從紅木家具之鄉——浙江東陽聘請了設計師、工藝師、專業工人,專門打造核桃木仿古家具,木材處理、榫卯結構、雕花工藝等方面均嚴格采取紅木家具制作流程完成。現在,他的家具已經賣到了三五十個城市……
我岳母是上海人,人比較細致,生活要求甚高。她裝修了一套房子,總是對里面的擺設不滿意,里面的家具前前后后換了三回——不是嫌氣味大,就是嫌樣子不好看。去年過年我回家,到處逛,喝了酒就發朋友圈。海榮看到我的朋友圈,給我打了個電話說:“……我看你天天跟人家喝酒呢……你都不跟我喝一場……”我語塞,于是跑到他的家具廠去轉了一圈,并把他做的家具拍了幾張照片發到朋友圈。岳母看到了我的朋友圈,給我點了個贊。
那天我跟海榮喝高了,我把他叫了一聲哥。我想,接下來叫起哥來就習慣了。
不久,岳母要到了我哥的電話,他們聯系了起來。我岳母采購了一套家具,從陜西運到上海來。那套核桃木家具岳母連連稱贊,逢人就說好,說一點異味都沒有,全是木頭香。岳母的朋友們陸續上門去欣賞那套“擺設”,都夸核桃木家具好,渾厚、大氣、有檔次,還有人說:“可以做傳家寶!”他們紛紛聯系起我哥來,報著他們家里裝修位置的尺寸,期盼著一件件核桃木家具從滬陜高速飛奔而來……
今天,我有點想吃椒葉烙饃。我媳婦給我烙了一個,我吃了。吃著烙饃,我回顧一切。一個核桃木家具廠和它的未來從我爺和五爺生活過的土里成長起來——祖輩們相扶相攜,共同勞作!我亦會永遠記得我與我哥在澇池邊的嬉戲及那個他陪伴我、讓我忘卻恐懼的童年夜晚。只要功夫深,土里出黃金,讓前方的生活都豐富,且都是坦途吧!
作者 | 王文東 | 陜西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