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是「好戲」？

(資料圖)

老戲骨李光復回答這個問題時，引用了劇作家曹禺的一句話：

“真正的好戲不是劇場里觀眾的掌聲和嘆息。而是觀眾在走出劇院后，能帶著一份沉甸甸的思考。”

此話同樣適用于電影。

好電影幾乎都有共同的特點，就是“后勁十足”，電影哪怕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，觀眾還沉浸其中，無法自拔。

而令電影產生綿長后勁的，其實有三樣東西：

一是戲。

比如1986年的周潤發，當時他已出道11年，雖然《上海灘》風靡亞洲，但出演的幾部電影票房卻全都失利，令他一度被視作“票房毒藥”，這一年他遇到了同樣懷才不遇的電影導演吳宇森，沒人敢想，他們接下來合作的《英雄本色》以3470萬港元總票房刷新香港票房紀錄，奪得年度票房冠軍，也讓發哥斬獲了第一個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。

第二年，周潤發又憑借《龍虎風云》中在兄弟情義與臥底責任間陷入兩難的高秋這個角色再獲金像影帝。當年周潤發還有另一部大火的文藝片《秋天的童話》，所以周潤發在獲得影帝時感慨：“想不到船頭尺打不贏高秋”。

1989年，發哥又主演了小成本文藝片《阿郎的故事》，一個普通人的故事卻大受歡迎，阿郎這個角色，也讓發哥在四年內，拿到了第三座金像獎獎杯，而阿郎贏的，是“賭神”。

二是角色。

從《賭神》之后，發哥出場，仿佛自帶“噔噔噔”的BGM，西裝革履大背頭的賭神形象，給予一代人的記憶，太深刻了。

風流瀟灑，逢賭必勝——毫不夸張地說，周潤發的演繹滿足了觀眾對港片風云人物的所有想象。

最后，就是演員。

穿過上世紀的港片風云，連同曾經那些至情至性的「賭」片，構成了很多人對港片、巨星的印象，而周潤發，就是連接這些記憶的關鍵人物。

這些經典港片、角色和演員，對于觀眾仿佛多年前喝過的老酒，至今上頭，這就是后勁。

這個端午檔，又一部“后勁很足”的港片出現了。

就是由莊文強編劇，潘耀明執導，周潤發、袁詠儀領銜主演，廖啟智等金牌配角參演的電影《別叫我“賭神”》。

發哥上一部主演的作品，還是5年前上映的《無雙》。

《無雙》拿下了12.74億的票房，并將香港金像獎7個獎項收入囊中。

而莊文強再次為偶像周潤發寫的劇本，卻不是犯罪片，而是一部特別的“賭片”。

看電影的過程，也是一場滋味反復、回味悠長的過程。

最初，我對這部電影的印象，是什么？“賭神”。

但看到一半，我心生疑惑：這是賭神？

而看到最后，直到走出影院，我才心中了然：原來是這樣的賭神。

這種感覺，就是后勁。

01 賭神“下凡”

電影片名：別叫我“賭神”。

很多觀眾一開始有跟我一樣的迷惑:這能叫賭神?

但只有看完整部電影，才懂得片名的深意——

電影里有兩條線。

一條是周潤發飾演的“吹牛輝”，年輕時風光無限，好賭成性，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牌桌上，還拜李小龍求勝。

但看那邋遢的長發，渾身散發的喪氣就知道，這不是高進。

西裝、油頭、墨鏡，“吹牛輝”一樣都沒有，有的只是在牌桌上輸光所有，被人抓著跪地求饒，完完全全一個loser形象。

就像角色自己說的，取名光輝，代表著光輝燦爛的人生，但他們家姓吳，結果就是吳（無）光輝。

也是因為賭，他與恨鐵不成鋼的昔日情侶李夕（袁詠儀飾）分道揚鑣，也缺席了兒子的成長。

影片上半段，可以說是賭神下凡，高進賦予“賭神”的柔光濾鏡，都被周潤發親自狠狠敲碎。

而影片下半段講述的，就四個字：浪子回頭。

吹牛輝面對忽然到來的昔日戀人李夕的兒子，答應暫時照看，開價是十萬。

戀人李夕明確告訴吹牛輝，這個患有自閉癥的少年，就是他兒子。

隨著兩人的羈絆加深，昔日賭到失去一切的浪子，也終于決定要回頭。

到這里，片名帶給我的“初印象”已經被徹底打破，正在人生低谷中的我，也被影片被震撼到淚流滿面。

我的眼淚中有感動，但更多的是共鳴和“驚喜”。

莊文強不愧是寫過《無間道》的港片名編劇，真的“太會了”。

他在片名里，刻意埋下了一個伏筆，然后又把真正的內核，藏進了正片里。

當你走進影院，帶著不設防的心情觀看影片時，在經歷了前面的娓娓道來后，在某個時刻就會突然被他射出的“子彈”擊中。

你能想象，周潤發會演這樣的賭神嗎？

你能想象，港片中會有這么特別的賭片嗎？

影片不僅做到了，而且做得十分漂亮。

和我有同樣感受的還有不少觀眾。

這種 “意外”“驚喜”恰恰來自于，影片的“沒想到”。

到這時候影片的后勁也上來了，而這個片名和這部完全出人意料的“賭片”，可謂珠聯璧合。

如果說《賭神》是一部浪漫梟雄片。

那么《別叫我“賭神”》，則是一部賭鬼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電影。

尤其周潤發作為港產賭片的代表人物， “反其道而行之”，令賭神下凡，神話破產，才是真正的片如其名。

其實片中所有人都在賭：“吹牛輝”在賭自己能否重啟人生當個好父親。

袁詠儀的角色在賭吳光輝能回頭。

他們賭的不是錢，而是人生。

觀眾應該沒想到，看到的會是這樣一部“賭片”，而影片最大的「后勁兒」來自哪里？

還是周潤發。

咱們就把吳光輝這個角色扒開了揉碎了，好好地聊一聊這個最特別的“賭神”。

02 發哥“潦草”

講真，觀影前我萬萬沒想到，周潤發會演一個造型如此“潦草”的角色。

不僅玩得大，而且玩得野。

看完電影才明白，周潤發用這個角色，顛覆了過去的三個自己，而且每場顛覆都懸念迭起，又意味深長。

第一重顛覆，是形象。

觀眾絕沒見過這樣的潦草賭神周潤發。

看到發哥這慫眉耷眼的潦草造型，這衰到盡的氣場，不得不感嘆，發哥演男神就是男神里最帥的那一個，演草根也是草根里最衰的那一根。

編劇莊文強說，大家能從發哥角色身上看到"賭神""阿郎"甚至是"小馬哥"的影子。

但注意聽，是影子。

吳光輝在賭場間確實有一剎那意氣風發的瞬間，一句“開牌見我”，讓人想起高進贏過的“賭魔”陳金城。

不過也就是一瞬間，贏了再來一把，結果把贏的輸了回去；輸到全身上下摳不出一個籌碼，才悻悻離場。

吳光輝欠的賭債像雪球越滾越大，連利息都還不完。每天被追債自然帥不起來，因為是爛泥。

方中信演的老友偷偷藏點錢，幫他還利息。吳光輝的第一反應卻是埋怨老友壞了他的財運。

演到這里，賭神的形象，顛覆了。

第二場顛覆，是表演。

發哥上一次演這樣的角色還是《阿郎的故事》。

在某些段落，觀眾還能看出《龍虎風云》里高秋的瀟灑、《監獄風云》里鐘天正的不覊，當然，還有小馬哥的威風。

這些并不是刻意，而是角色塑造的必須，因為周潤發即便演一個最爛的爛賭鬼，也是一個曾有巨大個人魅力的爛賭鬼，不然憑什么他都這樣了，朋友和曾經的愛人還對他不離不棄？

因為他曾是那么好的人。

但發哥沒有真的重復自己。賭場被威脅反過來挾持對方老大角色那場戲，當年的發哥，一定是以一敵眾，大殺四方。

但這次周潤發讓小馬哥的光彩閃了那么兩秒，隨后就把光彩奪目的過往形象顛覆了，如果你是看他長大的，一定會感動，又震撼。

情懷的確有，要看怎么用，周潤發表演的變與不變，都是為了角色。

這就說到第三重顛覆：周潤發。

周潤發為什么演這么一部戲？

如果要消費過去的經典角色，演一部更加商業化的賭片、犯罪片就行了，《澳門風云》三部曲的票房說明了一切，但演《別叫我賭神》，證明周潤發有話要說。

而三重顛覆相互纏繞，相互助力，然后在影片最后半個小時的時候，如同火藥的三條引線一般，同時點燃，瞬間擊中了觀眾心中最柔軟的地方。

第一重形象顛覆，是把角色踩到盡。

吳光輝這個角色的蛻變，整個過程猶如剝開洋蔥一般。

只有讓角色造型潦草至極，才能讓觀眾相信，他不僅是賭鬼，更是這輩子都沒對自己負過什么責任的“渣男”。

那些角色浪蕩、浮夸、不著調的一面，都是為最后的“浪子回頭”完成鋪墊。

第二重演技顛覆，則是突然“平地一聲雷”。

整部影片發哥時而又回到了《縱橫四海》時那種舉重若輕，肆意灑脫的表演狀態中，忽而又沉思入定，深入自省，有時又荒腔走板，卻處處散發著小人物的機智。

當我們的心情還沒來得及平復時，發哥又用一出角色反轉“戲弄”了我們。

當角色射出終極溫柔一槍——陪兒子一起完成影片最后的那場長跑，觀眾才會瞬間理解角色的轉變邏輯。

這也是第三重顛覆的的意義：周潤發顛覆了周潤發。

曾幾何時他是港產商業片的代名詞，如今笑看風云的發哥，卻走入了演員的另一重境界。

如果說《賭神》是“拿回屬于自己的籌碼”，《別叫我賭神》則是“放下做錯半生的籌碼”，吳光輝這個角色，就是周潤發讓觀眾忽略掉那個油頭锃亮、意氣風發、逢賭必贏的賭神，接受賭神回歸平凡。

當周潤發把人物的真相輕輕抖落給觀眾，也讓整部影片達到戲劇最高潮。

影片最后，片中所有的矛盾都化解開來，吳光輝輸了一輩子之后，最后在賭場外，賭贏了這輩子最漂亮的一局。

03 港圈戲骨

發光蛻變的不止是周潤發，如果你看了本片，你絕對會大吃一驚，那些港片戲骨，都變了樣。

比如，袁詠儀。

作為金像獎影后的袁詠儀，曾經給觀眾的角色印象，是《新不了情》那樣的靈動爽朗。

沒想到這次帶來的，是如此不同的表演。

從熱戀時期的甜蜜，到分手的決絕，到人生最后的淡定，她飾演的李夕雖然戲份并不特別多，但是改變吳光輝的關鍵角色。

病床那場戲，袁詠儀演得那么輕，又那么張力十足，你應該第一次見到，如此沉靜的袁詠儀。

又比如演了無數香港警察的方中信，這回演了個體育老師。

面對爛賭的吳光輝，他從未放棄拯救好友，你應該也沒見過，戲里這么暖的方中信。

再比如，安志杰。

全片他只有三場戲。但是全程man爆。

一場病床一角的默默落淚戲，更讓我看到這位動作演員出色的文戲駕馭力。

你應該沒見過，這么文藝的安志杰。

還有黃德斌。

吳光輝被他演的債主基哥扇耳光的戲里，發哥親自示范如何狠狠地“扇自己”，后來被吳光輝劫持打爆頭，也是他。

你應該沒見過，如此狼狽的黃德斌。

是的，我知道你們還在等一個人。

最后一位，廖啟智。

我們都知道，這個港片黃金配角一生沒有失敗的角色。

但很多人不知道，他人生第一個讓觀眾記住的配角，就是發哥主演的《上海灘》中的祥貴，兩人還有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對手戲。

后來他跟發哥成為好友，也是最常跟發哥一起爬山的演員之一，但從此以后，發哥少了一個能陪他爬山的老友。

而觀眾，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演員。

吳光輝最后變好，固然是有袁詠儀角色的關鍵推力，可要不是幾位哥們兒的深厚情誼，他也許早已沉淪。

他所經營的理發店名叫「三友」，廖啟智演的“花叔”，戲里戲外，就是他的老友。

花哥戲份不多，臺詞也少，但神采飛揚。

賭場戲，廖啟智就靠肢體語言來詮釋角色，那股憨厚中透出的瀟灑勁兒真的招人喜歡。

而一場給老友還錢的戲，只靠只言片語和眼神，廖啟智就演活了角色。

而當看到吹牛輝對花叔鄭重說出「多謝」，還親了他額頭，觀眾心里知道，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電影院看到智叔了。

這個鏡頭，就像是發哥，代表觀眾跟廖啟智，對陪伴多時的光輝歲月說聲，多謝。

04 港片情義

到最后，電影仿佛成了一出港片的回憶錄。

全片沒有一處煽情，但是你能感受到對港片的愛洋溢在每分每秒。取景澳門，重現《上海灘》的拍攝地。

浪子回頭的故事，與《阿郎的故事》不謀而合。

周潤發本身，就足以喚起《賭神》系列的記憶。

而當你擦干了眼淚走出影院，當苦和愛溢出屏幕，滲入你的內心時，那股后勁兒才真正到來。

很多觀眾談起港片，想起的就是小馬哥的雙槍，高進的巧克力，但其實真正的港片，更有鉆入觀眾心坎的本事。

而那種港片的恒久魅力，就叫人情。

《別叫我賭神》里，是有這份港片人情的。

片中那些復古的街道、店鋪裝潢和衣著造型，無不帶著對那個港片黃金時代的懷念和致敬。

而吳光輝這個角色，更寄予著港片豐富的人情味。

曾經的他他囂張、暴躁，但也講義氣，讓人想起港片里那些不完美的情義英雄。

而他身邊的朋友，愛人對他不離不棄，更讓人想起港片的情義底色。

而影片大結局更仿佛一則港片箴言——莫做后悔事，珍惜眼前人。

港片在情，更在人。

影片拍攝中有一場打戲尺度沒掌握好，發哥頭部意外受傷大量流血。

但他還是堅持完成了整場戲，才去醫院縫了5針。

縫完針2小時后，他又回到了片場，繼續工作。

這就是港片為什么能在當年以彈丸之地的市場，縱橫四海。

因為有這樣的電影人。

而如今風云變幻，但香港電影人對電影的態度，沒有變。

經歷起伏跌宕后，港片依然在以溫暖的力量熨帖人心。

戲如人生，人生如戲。

港片中泡大的人們，從「賭神」那個港片金光閃閃，意氣風發的年代里走過來，看到英雄本色，也經歷了秋天的童話，最終在漫長歲月里，難免經歷挫敗沉陷。

但最重要的不是永遠不輸，而是輸了永遠能站起來，跑下去，再起飛。

就像影片結尾，穿過風沙，才能看到最好的自己。

賭博是惡習，但人生是停不下的賭局。

《英雄本色》中小馬哥說：“我倒霉了三年，就是要等一個機會，我要爭一口氣，不是要證明我比別人威風，只是想告訴人家，我失去的東西，我一定要拿回來。”

那么多年過去了，有些東西得到了，又失去，有些東西比如時光，再也拿不回。

而周潤發從當年賭神變成了今日的潦草吹牛輝，依然在港片里，陪著我們把人生，一起跑下去。

這就是港片，最大的人情味。

盡管人生這場賭局，沒有賭神。但只要不放棄，就一定不會輸。